影評 【完美結局】看不見的才真正可怕

Laurent羅宏一家人生活在法國北部，年邁的爺爺Georges（Jean-Louis Trintignant 尚路易坦帝尼昂飾）身體虛弱，在管家及女僕的照料下生活仍能自理。姊姊Anne接手父親的建築公司，準備以後讓她的兒子Pierre接班。弟弟Thomas是個醫生，跟前妻離婚後再娶Anaïs，最近才剛生下兩人的孩子。Thomas跟前妻生的女兒Eve則跟著前妻生活。然而，因為前妻用藥過量住院，Eve被Thomas暫時帶回來生活，跟這一家人雖然有血緣關係，卻禮貌生疏得像外人，Thomas還不懂怎麼跟這個許久未見的女兒表達自己的愛，只希望她能在這裡先安心住下來。沒想到，建案發生了坍塌的工安意外，Anne跟Pierre忙得焦頭爛額，爺爺又在此時獨自外出發生了車禍，問題接二連三，Anne跟未婚夫的結婚儀式在即，Laurent一家的生活何時能回復平靜呢？

【完美結局 Happy End】電影開始於小女孩Eve（Fantine Harduin 芳婷哈莊飾）使用手機窺視直播的畫面，她總是觀察著母親的一舉一動，理應相依為命的兩人，Eve卻感受不到母愛的溫暖，接收到的只有冷漠與壓力，旁觀母親依賴藥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，就像她觀察逗弄自己養的小老鼠一樣。當媽媽入院，她別無選擇地跟著爸爸回到了大家庭裡，小小的年紀，卻發現這一家子的人，跟自己原來都有著同樣的基因。

公司的建案發生了工安意外，原本要跟未婚夫碰面的Anne（Isabelle Huppert 伊莎貝雨蓓飾）擔心地回來處理，訓斥兒子Pierre（Franz Rogowski 法蘭茲羅戈斯基飾）應該主動去見受害者家屬，代表公司向他們致意。看起來Anne就是個善良的（或至少說是肯負責）的老闆，也完全配合政府部門查核意外細節。直到真正協商責任與賠償的時候，推出律師扮黑臉，她則樂於壓著兒子一起當個默不作聲的白臉。當Pierre前面去見受害者家屬時，為什麼默默挨打？Anne又心疼又不解，這麼嗆、這麼衝的人，為什麼一拳不還、甚至連提告都不提告就默默離開了呢？她想關心兒子的生活，想規勸他、想開導他、想幫他主持正義，卻總是被兒子惡狠狠地拒於心門外。

爺爺在眾人沒注意的時候，偷偷開車出門發生了車禍。被大家發現救回後，又暗地裡詢問理髮師傅，能不能動手幫自己了結生命？我們才知道原來爺爺一心求死，車禍也並非意外。

Thomas（Mathieu Kassovitz 馬修卡索維茲飾）十分疼愛續弦的妻子與剛生的兒子，他擔心Eve住過來不習慣，努力嘗試著用爸爸的身分接近她。在眾人眼中是溫和好男人的他，正背著所有人外遇，出軌行為與對話淫亂而強烈。而這一切卻又意外地被Eve發現，Eve不排斥也不憤怒，只是疑惑地問爸爸，「你愛Anaïs嗎？」她看似天真，卻看穿了爸爸只愛自己不愛任何人，包括她這個女兒，她只擔心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拋棄，因此希望爸爸承諾不要拋下她，反應如此耐人尋味。

在【完美結局】中，每段敘事到盡頭，結局皆隱而不說，用下一個故事承接了前一段的結果。Eve直播偷拍媽媽的生活片段，口述媽媽一直在看醫生吃藥，而後就被爸爸接到家裡住。工地坍塌，從政府檢查過程及電話內容知道有工人傷亡。爺爺偷偷開車出門，從家人等待Thomas半夜回家後才得知爺爺後來車禍進了醫院。Eve跟著爸爸去看了媽媽，接著打算賣掉母女原本住的房子，才知道媽媽後來過世了。Eve的媽媽用藥過量入院直到過世、工地意外傷亡、爺爺車禍現場、Thomas外遇偷情、Anne跟未婚夫裡應外合辦妥公司貸款申請等，這難看扭曲的一切，我們都沒看見。

爺爺看似睿智不戀生，實則理性冷漠。姊姊操持起公事私事，有條不紊面面俱到，其實是喜愛「掌控一切」。弟弟好像溫和有愛，不管是對前妻、老婆、兒子、女兒還是小三，女兒倒是一眼看穿他的自私與無情。一直以來，女兒冷眼旁觀媽媽的嘮叨與封閉，爸爸「用心良苦」帶她去看轉院的媽媽，這「溫情合理」的舉動，在費盡心力進入病房後，父女兩人對著昏迷在床上的媽媽相對無語，同樣尷尬。

當Eve私自用藥進了醫院後，爸爸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敞開心房，於是希望爺爺跟她聊聊。爺爺在跟Eve「真心交流」時，淡淡告訴她一個沒人知道的祕密：當年奶奶久病，經歷了疾病所帶來的衝突與折磨後，他親手結束了這一切，對奶奶而言也許是解脫，他則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。Eve於是緩緩說出，曾經把自己不想吃的藥，偷偷加到跟自己不合的同學食物裡，直到同學昏倒才被發現。我們慢慢回想起電影開頭，當前一幕她還直播說著偷餵小老鼠吃媽媽抗憂鬱症的藥，下一幕她就在收拾去住爸爸家了。媽媽為何服藥過量入院，電影沒說明，我卻怎麼也擺脫不了腦海中的想像。

這一家子，對於死亡無感，對於生命無愛。不一定是要害別人，而是真的不覺得「生命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，於是就像一株植物一樣活在世界上。他們只想要關注自己就好了，其他的人事物都不重要，卻又不能將輕視不耐表現得太過明白。要有能力藏得夠深，藏到不被發現，才能夠爬到這樣的社會地位，享受這樣衣食無虞、受人侍奉的生活。兒子就是藏不了、扛不住，被那個「虛偽」噁心得不能安心生活，所以成為一根刺般地存在，哽在全家人的喉嚨裡。

最直白到讓人不自在的一場戲，則是女僕的小女兒被這家裡養的狗咬傷的那一段。溫柔為小女孩檢查的Thomas，不當回事地說這是小傷，趕回來了解狀況的Anne，則是帶了盒巧克力來逗小女孩開心，順便唸唸管家該把狗教好。血淋淋的傷口就這樣被蓋在薄被下。他們的行為看起來明明都充滿了關懷，我卻始終感覺不到他們真正的擔心與在意。對照起淚眼汪汪的女僕與憂心忡忡的管家，我開始不確定，這對姊弟覺得厭煩該罵的，到底是「惹麻煩的狗」、還是「需要他們分心關懷的人」了？Anne臨離開前，管家向她致意恭喜。她一臉不知所以然，而後理解到他是在說自己訂婚的事，輕輕道了聲謝後就不打算繼續話題，即便是朝夕相處、距離親近到如同家人，但明擺著的階級界線領域，讓我在銀幕前都感到熱辣辣的尷尬。

跟Thomas外遇的大提琴音樂家，來到家中為爺爺的85歲壽宴表演，羅宏一家人（包括Thomas夫婦和Eve）則帶著眾多賓客在宴會廳中一同欣賞讚嘆。「為了爺爺而舉辦這樣的聚會，這一家人的感情是多麼融洽深厚啊」，他們讓所有人都這麼想著。這個衣著體面、舉止優雅的富貴之家，對照起Thomas和情婦私下偷來暗去、荒淫愉虐的無尺度想像，虛偽反差的表面場景，令知道實情的我們歎為觀止。

最後高潮來到Anne與未婚夫的婚宴現場，羅宏一家與賓客們衣冠楚楚、交流談笑，在華麗優雅的海景餐廳旁杯觥交錯，獨缺兒子Pierre。而後他高調闖入，先是道歉自己為了找身合宜的盛裝導致遲到，接著帶了一群衣著輕便的黑人陸續介紹進場，這群黑人在法國社會中不受待見，Pierre快速又輕挑地講述著他們生活中遭受的歧視與難題，將這難堪的社會現況，端到眾人眼前當做給媽媽再婚的賀禮，諷刺之意溢於言表。整場賓客無不緊繃尷尬，除了對於目擊新人母子糾紛的八點檔劇情感到難為情之外，也為這格格不入的一群黑人在場而感到萬分不自在。我們這才注意到了，整場賓客，原來都是代表布爾喬亞生活的中上階層白人群體。

Anne為了立即阻止兒子繼續製造難堪，乾淨俐落地上前，那堅定不遲疑地出手，來得直接激烈，毫不掩飾的殘暴，留下既扭曲又超現實的樣貌，因為太平靜，反而更震撼。但讓旁人帶走了兒子後，Anne竟然指揮服務人員安排了一張新桌子，招呼這群不知道哪裡來的「黑人朋友」入座，準備「大方地接受他們的慶賀」。不簡單，這一家人真的不簡單。

不要看讓人不快的東西，不要在乎不想在乎的人，在生活中排除掉厭惡的雜質，不管是人、事、物，就像導演幫我們過濾篩選的一樣，只要看著喜歡、或讓我們舒服的部分就好，我們就都能擁有happy life, happy end。

兒子的憤世嫉俗與刺蝟般脫序行為，一開始令人不解也不耐，但到了電影最後，卻開始理解且無限同情他。說起來，他大概是羅宏一家中最真誠有情的人了吧。在母親的指揮下前去探訪受害者，意外被家屬拳打腳踢，他卻不做反抗也並未反擊，其實是因為心裡的罪惡感透過行為展現出來了。在爺爺壽宴上他唐突恭維女僕的辛勞付出，搭配著Chandelier的音樂，他扭曲身體又唱又跳，像奮力想掙脫這束縛到令人快要窒息的美好表象。他定是早早就看穿了自己這一家人的虛偽，無法用這樣的方式過生活，因此開始反叛、開始無聲抗議。卻因為自己也身在其中，享受爺奶父母提供的優渥生活環境，而後意識到，甚至連自己的反抗都顯得矯情，於是心中的矛盾衝突，時不時地傷害到家人、也傷害了自己。

爺爺大概是真的累了。一輩子這樣虛偽地生活著，到了這個年紀，已經是風燭殘年，再沒有任何對人生的寄望或對生活的熱情，並沒人逼他，只是年歲到了，不想繼續演下去了。Eve遂行了爺爺的心願，她的旁觀自始至終沒有變過，可能因為還年輕，透過鏡頭她正開始理解怎麼去觀察旁人、接觸世界。我們在她的鏡頭裡看到這家人的關係變化，畫面結束了，以後的故事是什麼樣子，我們也許已經可以猜到。

冷漠無愛是罪過嗎？羅宏一家人都不是壞人，表面上看起來，也沒有真的做過什麼罪大惡極的事，即便是爺爺的告解，（看過【愛慕Amour】的）我們卻幾乎也能理解面對至親久病的痛楚。爺爺不令人痛恨或覺得他是惡人的原因，是他對自己的生命也是同等看待：「生命」在他眼中沒有過多的重量，存在時就好好存在，該消失時也似乎不值得惋惜。

就是這股冷冷的價值觀，隱隱貫穿全片，令我感到說不出口的寒意。這一家人投射了多少表裡不一的人們？維持著優雅的格調與姿態，讓美好的世界可以順自己意願運轉，最難看的場面和價值選擇，並不在故事中或銀幕上呈現，我們卻都能夠自行理解。

你說它黑暗嗎？【完美結局】一點都不黑暗，劇情甚至有時還帶點輕快的黑色幽默節奏。這一家人就是過得不錯、有經濟能力、有品味的中上階級家庭生活，所有冷漠的因子全藏在溫情的表象之下。他們都不是壞人，真的，他們只是很像我們：「表面很善良，其實真正只在意自己」的我們。

「這部電影一點都不黑暗，若讓你感到困擾，那就是你的問題了」--麥可漢內克

啊...真討厭。

本文電影圖片來源：東昊電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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