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評 【跟爺爺說再見】家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大樹

吉子（岸井友希乃飾）接到爺爺死訊電話時，正在跟男友親熱，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的她，平靜地向爸爸清二（光石研飾）轉述了這個消息。在醫院爸爸跟大伯（岩松了飾）因為喪禮舉辦的時間、地點等細節爭吵不休，吉子默默地掀開了蓋住爺爺的白布，白布下的爺爺面容安詳、像睡著了一樣。許久未見的家人一一出現了，正直青春叛逆期的表妹千春、重考失志的表弟洋平、跟大伯分開後與他們幾乎沒有交集的伯母富美，連遠在東京、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姑姑薰（水野美紀飾）都回來了。吉子的弟弟清太從學校回家，擔心著爸爸提早被退休會讓自己的學費沒著落，媽媽京子除了要照顧這兩個孩子，還要照顧老公跟大伯這兩個老孩子。每個人之間的關係，看似疏遠陌生，卻都有各自糾結的矛盾。吵吵鬧鬧、埋怨挑刺，但全是無法切割離開的繫結。只有奶奶一個人，看似什麼都忘了，卻仍鮮活存在每個人的記憶裡，在每個人的生活裡。家人，是這樣的吧？

大哥昭夫的家庭破碎疏離又吵鬧，二哥清二因為受到公司強迫提前退休，而籠罩著不安，離家已久的妹妹薰，則是事業成功的謎樣單身女人。每個人選擇走的路不同，延伸出的枝枒自然也不一樣，但我們都會不斷從源頭擷取養分。只是時間一久，生活的壓力一大，我們常常會忘了給予我們力量的根源在哪裡。

在清太回憶裡的奶奶，給孫子孫女滿滿的愛。即使手邊拮据，卻永遠會在他們手中塞上零用錢，準備他們愛吃的零食。然而，爺爺走了，留下失智的奶奶獨自一人，奶奶該怎麼辦呢？兒子女兒各有自己的家庭生活，奶奶只能被送到安養機構生活，殘忍一點地說幾近於「放生」，清二想著自己媽媽的人生走到這個階段，再回頭看看她一路走來的辛苦，突然覺得生命有些荒謬。吉子媽媽聞言突然爆氣替奶奶說話，女人的一生又怎麼輪得到這些她奉獻一生、拉拔長大的孩子說三道四了呢？

最傷心的該是奶奶，但是罹患了失智症的奶奶，其實早已不辨世事，對著移回家中的爺爺遺體，打了一巴掌想喚醒他，「人還在吧？」身體還在，靈魂卻不見了，樣子還在，回憶卻不見了。從僧人、家人到賓客，當整間屋子都在誦經悼念爺爺的時候，奶奶不斷玩著叮叮噹噹的搖鈴，而那搖鈴，在火葬門關上的那一刻，終於化做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。牽手了一輩子的老伴，在這一刻將永遠離開。原來看似最不在狀況內的人，實則有著最濃厚的思念。

吉子對於「得知爺爺死訊時自己正跟男友翻雲覆雨中」這件事感到罪惡，總覺得像在飢餓的人面前大啖美食般不敬，而後看到全家人各式各樣的衝突、埋怨與疏離，半覺荒謬、半覺內疚，她忍不住想，為什麼沒有人哭呢？吉子總是作為冷靜提問的角色，當她疑惑地問爸爸、問自己時，沒說出口的潛台詞，是「難道大家都不難過嗎？是跟爺爺感情不夠好嗎？我們不是家人嗎？」她已經過了小表弟表妹故做成熟、叛逆批評的年紀，因此反而是更真切的疑惑。

直到某個如夢如醒的清晨，她在霧中散步時遇上了一隻小黑狗，是曾經也在她跟前男友做愛時死去的狗狗恰吉回來看她了嗎？還是爺爺來告訴她，生命就是這樣的、沒有關係呢？就像僧人回答吉子的，死亡和生命總是不斷在重疊，每一秒鐘都有人出生、也有人死亡。在霧裡，我們也從這樣的相遇中得到了療癒。男友在小徑的盡頭等她，慢慢散開的霧在陽光的照耀下氤氳閃爍，生命就是這樣傳承下去的。在不斷的失去與獲得中取得了某種和解，於是我們繼續往前。

逝去的爺爺就這樣靜靜躺著，看著一家人吵吵鬧鬧，看著老伴因失智而不致過度悲傷。我想這是導演的不寫之寫，【跟爺爺說再見】並未聚焦在家人們回憶生前與爺爺的種種交集，不透過描述每個人跟爺爺的關係，去營造出親人離世的悲傷與不捨，所以我們看到，即便在回憶裡，爺爺的個性與形象也同樣模糊。這讓我忍不住猜想，爺爺生前到底跟兒子女兒、甚至孫子孫女，是怎樣的關係呢？然而在故事裡，這卻不是重點，我們聚焦的，是爺爺身旁這群留在身後的家人，爭吵挖苦、互揭瘡疤，卻也彼此陪伴、撫慰療傷。

在吉子的想像裡，人滿為患而且命不值錢的印度，應該路旁隨處可見屍體。可是當她實際到了印度才發現，生命並不是那麼不具份量的。人們在恆河旁經歷生老病死，走過一世的苦難磨練後，在此火化離世。那樣的死亡並不悲涼，而是跟著古老的生命之河，從遠處來，緩緩流過此處，而後再向遠方的大海前行。

漸漸我們會發現，我們在家人的這個框架上，從小一路活到老死，就是這群人陪伴著我們走過這段長長的旅程，有人在我們加入之前就在了，有人陪了我們很久很久，也有人在我們即將離開才出現。這一些不斷加加減減的關係，就是家人。在生命的長河裡，我們並不孤單。

一家三代在最後的合照中，團聚和解。人生無法停留在某時某刻，必須不停地向前，但讓人生如此珍貴的原因，是那些真切感受到彼此的片段，奶奶呼喚爺爺也是，大兒子一家人在鄉間小徑上狂奔也是，餐桌上兄弟姐妹大打出手也是，回憶中奶奶慈祥的笑容也是，送奶奶前往養老院時女兒在車上的愧疚也是，或是聽到習俗遊街鑼鼓聲時突然想到爺爺也是。一家人還是一起跑吧，跑在前面的老了、累了、追不上了，年輕的就跑快一點，把那個未來追上。

所以，我們不必、也不應為了逝去的家人哀悼一輩子，該吃飯就吃飯、該睡覺就睡覺、該吵架就吵架、該做愛就做愛，不要讓世界停止運轉。死與生是我們無法插手的循環，而家族就像一棵有生命的大樹，不斷有人加入、有人離開。但是每一個離開的人，都會在這棵樹上留下了點什麼，每個人停留的時間長短不同，即便我們無法阻擋死亡到來，卻能用生命不斷澆灌，讓那些養分在這棵樹上，滋養出更燦爛的花朵。

本文電影圖片來源：采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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