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評 《風中家族》──時代的細微塵埃

字裡行間會不定時帶有劇透，請斟酌閱讀。

據聞《風中家族》是王童導演睽違十年的新作，也是今年唯一一部入圍上海電影節的臺灣電影，抱著這樣的期待，趕著上映首日的第一場播映。

散場後，說真的，說不失望是騙人的。以王童導演在臺灣電影裡的地位，我很難相信他會放任這部電影走向臺灣電影一直以來的通病：想擴大、加深格局，猛地套入情節轉折卻不明就裡，甚或是選角上部分我所不能理解之處，以及過多預設的走向等等。我很難相信王童導演肯放寬心去容許這些事發生，可是它的確就是發生了。

但撇除上述所說，我仍認為，《風中家族》的故事是好的。

即使臺灣電影總是被詬病於細節處理，以及過於刻板的人物形象，但許多電影在劇本與故事本質上，是十分優良的，或許改編劇本為小說，或是發行原著，更能用文字讓觀眾進入導演試圖在影像上傳達，卻心力未逮的那些訊息。

大二劇本課上課時，老師曾要我們替自己的劇本下個Logline，用短短的一句話，描述整個劇本。《風中家族》的Logline，我想即是「軍人隨國民政府遷臺，在臺灣落地生根」如此簡單而已。而王童導演試著再放進去的，也是讓整部電影有所情緒起伏的，是三位軍人與一名棄童看似各自發展，卻緊緊相扣著的命運。

徐蚌會戰過後，國民黨節節敗退，終於在一九四九年，率領大批軍民撤退，轉移政權於臺灣。然後，那些年輕健壯的軍人們，坐上船，回頭再看中國最後一眼，卻不知這一別，就是近四十個年頭再見。

在龍應台女士所著《目送》及《大江大海，一九四九》中已窺之，多少青年都是這樣飄洋過海，隻身來臺，他們可能在中國故鄉有老有子，卻因戰爭來臺，無法回鄉探望。《風中家族》裡的三個軍人，其實不只是當代遷臺人民的縮影，更是每一個時代的我們的寫照：即使再難過，還是得要過生活。

盛鵬（楊祐寧飾演）、順子、小范（胡宇威飾演）帶著取名為奉先的棄童，在臺灣定居下來，為了生活而賣力工作。想家嗎，他們其實都想。盛鵬仍然惦記著遠在中國老家的妻子，還有尚未出世的孩子，小范也會哭著說想回去，而順子何嘗又不是在食物中，默默思念北方的氣味。

可是，再如何思念，再怎樣想回去，日子一樣要過，我們還是會慢慢平息下來。

《風中家族》其實能看見王童導演對於這部片的美術陳設，下了很大的苦心。無論是場景搭設，或是室內細節處理，都樣樣俱到。但前半部分的許多地方總讓人脫戲，其中一個即是由胡宇威飾演的小范這個角色。

我其實很不能明白小范在這齣戲中的定位為何。從片子開頭在中國戰爭未息，準備飄洋過海之際，胡宇威那副畏畏縮縮、身體不爽快的樣子，在諸多軍人中十分顯眼。我不能理解這樣的顯眼是好的還是壞的，但論這個角色存在的意義，還有他和小奉先說盛鵬在戰爭期間，開槍誤殺了舅子，這樣故意地丟出一條會讓觀眾期待（或者是疑慮）他與盛鵬之間的關係與衝突的可能。但是，就突然沒了。

每個人都能理解小范的思鄉之情，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猜透盛鵬替小范解決逃兵問題，但他為何還要說這番話，還僅是為了結尾，其實舅子只是傷重，並未死去而埋梗？

這是其一，其它我所分神的，即是胡宇威本身適不適合這個角色。設定應是體弱多病，故而有拿取中藥補身之鏡頭補述，但除了他是三爸，還有暗戀順子之妻阿玉（柯佳嬿飾演）的內心戲外，我想不到更多關於這部戲，為何需要小范這個角色？

精準的故事裡頭，每一句臺詞和每一個角色，都是必要的。

但在《風中家族》後半幾乎神隱的小范，只會讓我猶豫，是否僅僅為了呂布有三父，而勉強建立出的一個角色。我也希望是我多慮，也試著去解釋，王童導演在這部片中安插的這樣一個角色，是否為了凸顯整部片中，每個角色都有各自錐心、悲苦的遺憾與命運，卻只有小范是不一樣的──他後來上山，開墾自己的天下，有妻有子，在看不見得鏡頭背後，會不會，他是虛無飄渺的人生故事裡，最幸福的一個人。

然而，整部片的前半部，我私心認為，是結束在順子死於火災，留下大腹便便的阿玉那時。後半部的開端，是邱香（郭碧婷飾演）其實並不想順著家人的意，去美國讀書，然後結婚。只是，她們姊妹倆的父親被國民黨特務抓走，逼不得已，邱香只能放下盛鵬，前往美國。

他們第一次坐在同艘船上，晃晃盪盪地飄來臺灣，可是這一次，再飄飄盪盪地前去美國，只剩下邱香自己了。

「十年修得同船渡。」這是他們說的話。此刻我也突然想起盛鵬在順子要結婚時，將他先前拿去典當的婚戒贖回時，當舖老闆所說的「人與緣」一說。在這裡，我喜歡王童導演的手法，在最煽情的時候，演員反而冷靜，但觀眾心底卻是揪著的，難以忘懷。

也如同阿玉在守寡多年之後，心底寂寞，她這一生交給了順子，但順子卻先走一步了。茫茫人海，她誰都無法依靠。當年來臺灣的三個軍人和孩子，都還有彼此。但她什麼都沒有，一個女人家帶著已出世的遺腹子，算是寄住在已逝丈夫的兄弟家裡，其實心裡是很難受的吧。

試探盛鵬，卻被拒絕，她選擇離開，留下盛鵬贈予他們的婚戒，就如同當舖老闆當初說的，人與緣份一樣。有些人，就會是自己的，但有些人得這樣停下，留你獨自繼續前進。

阿玉這艘船，飄啊飄，又飄了好幾個年。她成了主管之類的角色，事業有成，還能帶多年後重逢，早已長大成人，論及婚嫁的奉先（李淳飾演）去買聘禮。這裡讓我感動的是，當奉先詢問阿玉是否能請她當自己婚禮的男方家長時，阿玉給了他一個遲了好多年的擁抱。無非是母愛再現，更是與當年的盛鵬徹底和解了。

我認為，《風中家族》的後半部比前半部更為精采，無論是節奏與影像畫面上。即使長大的奉先在選角方面，又讓我懷疑是否讓李安之子的光環出了太多鋒頭，但在其他的劇情細節上，我認為王童導演處理的恰到好處。

例如叛逆的奉先聽了盛鵬的話，知道要改變，但導演沒有用大是大非的方法，把一個角色用力、直接地掰正，而是透過奉先在郵局領得出來錢這一點，對比盛鵬曾向他訓話，要他付錢吃家裡的麵那時，直接讓人聯想到奉先的轉變。以及這段與邱梅（郭采潔飾演）的重逢，兩人約會，奉先帶邱梅去唱片行。邱梅問他常來這嗎，奉先說是。對比曾經狂飆的青春，奉先也改變許多，不只戒去了菸，更讓觀眾看得出來專屬於他的改變。

奉先和邱梅結婚了，邱香也和盛鵬重逢，但兩人都已老去，都有各自的生活與人生。有時候我們說人生如戲，但不如說是戲如人生。往往那時眼底一直凝望著的人，到最後，會不會都只能這樣凝望著，永遠無法觸及。

人生也是這樣吧，當初怎樣難捱，再怎樣難受，日子還是過下去。那時曾以為那個人就是全世界，但我們都只是時代下的細微塵埃，舉起放下，都要學著無牽無掛。

邱香遠赴美國結婚，有她自己的人生。而奉先與邱梅的成家，在某種程度上，倒也安慰盛鵬心底的一個缺憾。但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，他們最大的缺憾，就是有生之年從未再踏回故鄉的土地上。

多年以後，連奉先都老了，他回到中國老家探親，見到了當年傷重已癒的大舅子，兩人各自拿出盛鵬與其妻遺下的婚戒，想起當舖老闆所說的人與緣份──有些人會因為緣份終究重新回到彼此身邊，只是這兩枚戒指的圓，早已無法疊合。

喜歡王童導演這部片的故事，也喜歡裡頭的美術陳設與刻劃出的時代感，即使有許多讓人出戲，或是懷疑導演及演員之處，卻還是喜歡裡頭許多東西。《風中家族》所講的事與跨越的世代太多了，多到幾乎找不到重點，只能依稀摸出電影裡，屬於盛鵬的那部斷代史，或是許多曾處於同樣時空背景下，彷彿塵埃一般渺小的人們，他們從未讓人知曉，但卻最刻骨銘心的故事。